细雨连绵，不轻不重的云朵与微风是秋天清爽的前奏。

叶修推开兴欣网络会所的门，用背顶着，单手收起伞，另一只手将一大袋零食和炸鸡抱在胸前，弯起的手臂上还挂着个同样满满当当的塑料袋。他把伞挂在柜台边的架子上，问正在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的陈果：“都是哪台点的东西？”

“哝，单子都在哪儿夹着，你自己对吧。我这儿竞技场呢，别坏我事。”

送完东西叶修回到自己的位置，将外套脱下来挂在扶手上。这是个有年头的外套了，还是用一次赢比赛赚的钱和两兄妹一起买的。而苏沐橙的那件早已小了，压在小出租屋衣柜里不知什么角落。

如今长大了的小姑娘就坐在他旁边，戴着口罩和帽子，裹得严严实实。她正带着耳机，翘起的二郎腿跟着音乐的节拍晃。

“哥，回来啦！”苏沐橙把耳机挂到脖子上，抬起头说：“别说我偷懒！我可帮你们打了一上午副本呢。你看看这个！”

叶修凑过去看她的电脑屏幕，某宝网页，一家花店。页面做得很精美，非常文艺小清新。他扫了几眼，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
“我也不是有意的，偶然点进这家店，想着正好今年换换样，新鲜一点。有没有什么喜欢的？”苏沐橙说，收起了小女孩的娇纵，透露出几分温柔的意味。

“我哪里懂这个，还是你挑吧。你挑的他都会喜欢的。”叶修说，依旧上挑的声线，却也如平原上蜿蜒的河流般明缓而温暖。

这是他们在这种时候一贯不知觉地显露的模样，旁人也往往是在这时确定了他们的关系绝无暧昧。

苏沐橙瞥了他一眼，瘪了瘪嘴：“每次都让我挑。我不信你不懂，不就是挑好看的吗，我就是要看看你会挑什么。还有三天呢，慢慢选哦，不急。”

“好吧好吧。”叶修无奈只能应下。

他们早已不在意形式，只要是彼此都喜欢的花就好。他们一点都不担心苏沐秋会嫌弃——他倒是敢。

“阿嚏！”叶修吸了吸鼻子。难道他的心声又被听到了？

“你还是穿上点外套吧。这里本来就正对着空调，又没法关。别着凉。”苏沐橙说。

“我不冷。哪有那么脆弱。就是打个喷嚏。”

“都是大叔了，逞个什么强。”

“你这么说我可扎心了！唉，老啦，老啦。”

“我是认真的！你不是说千机伞又出问题了吗？本来现在练级还要打工就很辛苦，感冒怎么办？”

“没关系，我已经找到方法了，很快就能解决。你不用担心。额，那边还有炸鸡吃不吃？……不吃就算了，早点回去休息吧。过两天联盟还有比赛。”

两天之后，兴欣网络会所一楼巨型荧幕旁。不过是职业联赛中并不出彩的一场，不过是网吧每日的客流中随便到无法计量的一群观众。但是谁又知道这些分秒对每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？是否有人正是在这时爱上电子竞技？是否有人正是因为这场比赛下定决心开始第一次PVP？是否有人无意中看到屏幕，忆起远方“叛逆”的孩子，或是自己也热血而青涩的曾经？

叶修掐灭烟，端着一杯热水，看这场霸图与烟雨的比赛。看着队伍中只能说碰巧同时出席的韩文清和楚云秀。他在想些什么呢？是刚刚在比赛开始前终于成功提升数值的千机伞，还是这个一直不曾停歇的他的老朋友，或是那个他一直非常欣赏的女队长？

在偶尔对自己没什么意义的疑问中，他曾想如若还有一个人能做到“休息一年，然后回来”，那个他心中的人选大概就是楚云秀了。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认为，或许是几次比赛或私下里直截了当的接触，楚云秀给了他同风城烟雨般云雾之下异常坚强的感觉。不同于其他人的刚强，或许会因为一些事情被迫停下脚步，但对于自己热爱的事，无论经历多少阻隔，都会回来，不论重新开始是怎样的艰难……

比赛结束，结果不论。叶修的手机响了，是沐橙。

“看比赛了吗？”她说。

“当然……咳咳……”他突然开口，嗓子有些痒，咳嗽两声，仍不忘调侃：“你闺蜜打得不错。”

“怎么咳嗽了？真感冒了？没人管你哦。”

“可能……有一点吧。很快就能好。我一会儿就去补觉。”

“随你便。我是想跟你说说，我感觉秀秀这个地方……一直有点问题，她也想让我提提意见。”

“这都是客套话。她水平可比你好多了，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。”

“唉！你什么意思？行了行了，快说说吧，我说的对不对？”……

苏沐橙那边打开视频回放，两人又讨论了良久。

挂下电话，叶修耸耸肩，叹了口气：“嘿这小丫头片子。”

旁边的唐柔说：“你和沐橙关系真好啊。”

“可不嘛！就这张嘴，沐橙竟然能不生气。我们沐橙脾气真好，真温柔。”陈果说，又开始作花痴状。

叶修笑笑没理她。心想，生气吗，现在哪里生的起来。从前倒是吵过几次不小的架。他记得自己摔过门、跟苏沐秋冷战过、也曾经很混蛋地惹哭过沐橙。唉，往事不要再提，毕竟年少无知。

但他也记得，那时感冒的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窝进被子，霸占一整张床，等待热水和菜粥。等待理所当然的关照。

年少无知也挺好，就算避免不了争吵，却也可以得到拥抱。但是都这么大了，就都不需要了吧，不是吗？

他想起解说员口中手疾刚刚痊愈的韩文清，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。时间是无法忽视与躲避的。

但我会永远的爱下去，我把爱献给荣耀。

我们一如既往。

 

阳光明媚，无风。叶修拎着他选的花和苏沐橙在街口汇合，打出租车去西山。

“你怎么拎这么多东西？”叶修还有点轻微的感冒症状，声音隔着口罩传出来。

苏沐橙说：“这个瓶子是插花用的，都说了要创新吗。这样还能活久一点。挺好看的。我和莫凡逛街那天选的。别的就都是一直要带的啦。”

那是一个橙色的圆滚滚的花瓶，放在阒无声息的素白墓园里如同一颗明亮而火热的恒星，也像一颗可爱的橙子。插上几簇鲜花，点点洁白的圆形花瓣盛开，如天堂的云彩。

苏沐橙坐在地上，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蛋糕，打开包装，接过叶修的打火机，点好蜡烛。永远只点三根。他们低下头闭上眼，轻轻说：“生日快乐。”

叶修睁开眼，这时他总是期待能看到一些什么。比如远处一道相似的背影，或是一抹熟悉的棕色。总之，就是一些能让死亡变得模糊的东西。他偶尔能看到，或是以为能看到。他想要看到。

他们吹灭了蜡烛。苏沐橙知道叶修不吃，一直都是按自己喜欢的口味买的。她把蜡烛和花瓶一起摆在墓碑前，端起蛋糕吃了一口。

“果然好吃。哈哈，哥，羡慕吧！一年又过去了，其实发生了挺多事……”她回头看了叶修一眼，叶修向她点点头，她便继续说下去：“……别看他听不正经的。实际上，很了不起。我一直都为你们感到骄傲！我也会继续努力的！”

沐橙又说了点什么，叶修没有注意。他突然感觉到身边很暖，像是从前曾有过的拥抱所带来的一样。他好像听到有个人说了句什么话，像是从前曾在耳边响起过一样。

他突然很是想念，像是一直想念的一样。

“哥，我说完了，该到你了。组织好语言了吧？”沐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叶修面前，打了声招呼就走到这一排墓碑尽头的台阶上坐下，继续吃蛋糕。

叶修恍然回过神来，走上前蹲下。

今年他真的有好多好多话想说，好多好多只能和苏沐秋讲的话。但他在心里已经说了无数遍，在每一个他需要力量的时候。现在开起口来反而有些别扭。毕竟苏沐秋如果还在某个地方飘着，自己随时都能和他说话，不必非要对着一块普普通通的墓碑啊。有点傻气。但他们其实一直都在做傻气的事，也不差这点儿了。

他叹了一口气，拢拢外套，看着视线的右前方说：“……我这才真正明白，从头再来有多么艰难。”他的心突然一紧，只好说得很慢很慢，“但是，我可是叶修啊！比你这家伙还要厉害，怎么可能被这难住呢？”

听到沐橙轻轻哼起一首歌，他轻松起来，打开了话匣子：“都已经是第十区开服了，出了很多新副本，我又发现很多细节……还有很多事，一些老朋友离开，认识了一些新的年轻人，他们都很有意思……啊，苏沐秋，每次一想到这些我都很心痛的你知道吗？就这件事，我到现在也完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。我没办法停止去想，还有这么多事，这么多好玩的东西，你都没来得及做……”他的外套已经很旧了，或许不久就会有一个契机让他买一件新的。但是那个少年，那个永远的少年啊。我已经比你大了这样多。那么多日子，竟然就这样过去了……

「啊呀叶修啊你能不能别这么婆婆妈妈的。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，怎么这么矫情。还是被子里发现蟑螂就吓得要死的大少爷？」

“行，不牢骚了。”叶修拿出纸巾，醒了下鼻子。他知道自己再说下去，不光是苏沐秋，他自己都要受不了了。“但我果然还是非常厉害的。靠着你那一本破笔记摸索出了千机伞的路子。勉强算你一份功劳吧。”

「千机伞明明就是我做的！你这个捡漏的家伙。算啦，我知道你很辛苦。你很厉害！但是也要注意身体。不是十几岁的人了。还要打一个赛季的不是吗？多做做手操，吃健康食品。对！让沐橙别总减肥，少吃点蛋糕什么的。都是不做饭的懒蛋。」

“对！你妹妹，她总算有点谈恋爱的苗头了。一个打刺客的小子，叫莫凡。人还不错，就是跟个闷葫芦似的。唉，可把她赶紧嫁了吧。”

「靠！靠……我都不知道该骂什么了。明明八竿子没一撇的事，你在这儿八卦个什么劲儿。我家沐橙长大啦，我知道。你管不了，我其实也不应该管了。我家沐橙这么厉害，肯定能自己照顾好自己。」

“对不起，我还是弄丢了一叶之秋和却邪……”这句话终于说了出来。

叶修低下头。这是他自己真正不得不和苏沐秋说的话。他没法释怀。在这个如此接近他的地方，他也没办法一直只是愤怒与不甘，或是云淡风轻，如同他一直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的那样。他也有难过与不舍，还有自责，以及一点委屈。

「……」唯余沉默。话语触发了滞空效果，幻境破阵，直面现实……

希望是这样吧！在他们都看不见的时候，在所有人都无法察觉的时候，真的有一位少年，曾站在他们身后，为他们而微笑，给他们拥抱。

希望刚才是这样吧，哥哥在妹妹叉起蛋糕时努力想将迅速被她吃掉的那一口抢来，看着她因味道甜美而满足，宠溺地说：“慢点吃。现在又不担心长胖啦？叶修是不是又欺负你了？看我不教训他！”

希望现在是这样吧，苏沐秋其实就站在叶修没能抬起头的面前，收起刚才陪他插科打诨的腔调抚着他的发，郑重而坚定地对他说：“向前走吧！我一直在你身边。我永远相信你。”……

叶修抬起头，看着墓碑上那一张相片。已经有些褪色，明晃晃的笑容夺走了全部的视线。他已经站在人生下一个阶段的关卡口，面临这次的考验，但这张笑脸将永远年轻；当再过十年，他的生活必定与现在大不相同，他不再比赛，甚至有了另外的职业，而这个少年却永远没能经历那些人生的精彩；许多年之后，他已经苍老，可能再也打不了游戏，少年却还是这样微笑着，恒久不变地微笑着。

没有什么已发生的他能够改变。所以，为了让苏沐秋那永远的微笑绝不褪色，绝不冰冷，他只能拼尽全力，在时间的河流中逆行而上，永远热爱。

他叹了口气，站起身来：“还会再来的……记住！我一定会带着君莫笑拿冠军。我会让所有人看到，你与我并肩而战！”

他和她一起离开。

沐浴在阳光中的初秋之风带着爱意拂过花瓣。

那是沈丁花，花语为：荣光，不死不灭，欢乐与永远。

END

 

送大家两首歌可搭配食用：

X JAPAN《Forever Love》+《Tears》

——「溢出之泪 光辉季节 你若在旁 梦与爱将永远」（这是自己渣转译，非原文:P）

愿他们一切都好。愿不只为自己而荷重前行的人永远幸福。愿每一个人的泪水都能被爱拭干。